萊恩

【古剑二/沈谢】湘西烟雨(十八)

孤舟蓑笠翁:

潮冷的空气里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在外军营的医疗条件不算好,麻药是很珍贵的东西,军医给谢衣打的剂量不大,手术当间有几回谢衣隐约被疼醒,把沈夜攥他的手掐得青青紫紫。索性那晚只是打伤了左肩,弹壳也已被顺利地取出,只是泡了水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沈夜怕他感染,亲自守在边上,一遍又一遍地帮换着消毒纱布。

大家从没有见过一向高高在上被伺候惯了的师座这样尽心劳力地去伺候别人,一时间都私下里议论纷纷。华月站在帐外,咳嗽了一下,几个还在嘴碎的顿时噤声缩一边去了。帐内的沈夜听到她的声音,说了一声:“进来吧。”

沈夜正在那儿捋着袖口拧汗巾,铜盆里的水一会儿功夫已经换了四盆,水里的血色才堪堪褪了下去。他没有去看华月,自顾坐回榻上给谢衣擦汗,一边问她:“什么事?”

“启禀师座,那几个伤人的我刚训斥过,他们也知错了。还请师座念在他们守夜不易的份上,可否就此先免了处分?再说这大冷天的在山道上来回跑圈也不太合适……”

沈夜打断她的求情:“他们不是抱怨吹风受冻吗,多跑动跑动就不冷了。只跑三十回我已是格外开恩,免得以后在路卡上扛不住风。”他冷冷一笑,话里没有留半分余地:“此事不必再议。你来就为了说这个?”

华月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属下已派人收整好了谢先生的随身物品,既是师座的旧识,应当就不必检查了吧?”她欠了欠身:“那我就先吩咐下去了。”

“……慢着。”沈夜眸光一动,叫住她,汗巾随手地扔回了盆里,溅出几朵小小的水花。

“查。”他笃定地说,“该查的一样都不漏。”

华月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属下领命。”

 

谢衣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沈夜还候在他旁边,他忍不住微微地动了一下,左肩立即传来一阵剧痛,刚换好的纱布又洇出一小片红。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他疼得发颤的身体:“刚醒就不安分。”

时隔太久,就连少年的声音也早变了模样,谢衣转了转眼珠去看他。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与回忆中交织相叠,他无声地开阖着苍白的唇,嗓子干涸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沈夜喂了他点热水:“伤得不算重,这两天老实歇着,很快就好了。”

“阿、夜……”他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我……睡了、多久?”

阿夜。沈夜记不清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时间似乎一下子倒溯回进那片温柔的烟云里。他抬手拨弄了一下谢衣汗湿的额发,回道:“没多久,手术昨晚才结束。”

“是吗……”他喃喃道,“我怎么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冬日清冷的日头照进来,薄霜似的光下隐隐飘着一些细微的尘埃。故土湿润的空气萦绕在鼻息与齿间,整整一十三年未见的春秋,一十三年未见的故人,太久了,久得他满心都是岁月的疲累。

沈夜淡淡地说:“或许是过了很久罢。”

“……一别经年,你都成了一方师长。”谢衣望着沈夜那身挺括的军装,梗了梗喉间,叹息着说道:“没想到我这一回来,就直直地撞在你枪口上。”

“一别经年,你的性子倒半分未改。一样的冲动莽撞。”沈夜冷哼一声,道,“拿军禁当儿戏,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不仅没改,反倒是变本加厉了。若不是恰巧遇上我的地盘,真不知是怎么个死法。”

谢衣冲他笑笑:“我可是怕死的。”

“行了,别耍嘴了。”沈夜又给他喂了点水,谢衣舔了舔嘴角的水渍,想起关键的事,忙问:“对了,婶娘和小曦他们还好吗?还有……村子怎么了?”

沈夜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僵,他沉静地看着谢衣担忧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回道:“等你身上好了,我就带你去看他们。”

换完了药,谢衣又沉沉地睡下。沈夜就这么坐在塌边静静地望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谢衣的头发像是一直没有剪,长长的,束成一股。黑得泛青的发丝在他指间划过,还是那样的柔软。沈夜想起那缕被他扔下山沟的发结,眸光一晦,指尖挑起一绺长发。

冰凉的空气带着山涧草木的清香,冲淡了一些帐内双氧水的味道。谢衣睡得很安稳,犹如一只归巢的山雀收拢了饱经风雪的羽翅。沈夜的指腹描摹着他那张已然褪去稚嫩的脸,疏朗的眉宇,眼睑,鼻骨,和嘴唇。时光很漫长,漫长得他几乎快忘怀了这个人的模样,然而又很短促,短促得似乎呼吸间就使一个孩童长大了。

那个曾黏在自己身边与他许下誓言的谢衣,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他的身边。

可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稚的、天真的,连一只鸟的生死都无法掌握的阿夜,而是一师之长,是统领着湘西最精悍的部队之一的沈夜大校。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该做什么。何止是一只小鸟,如今湘西数万人的生命都在他的指掌间,沉重的、绝对的力量压得沈夜低下头,他掬起那绺长发,轻轻地放在唇际。

周围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了。

所以这一次,他决不会放手。

谢、依。

 

沈夜走出大帐,深吸了一口冷气,他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过踏实觉,头脑有些疼得发胀。出去才知道外头冷风不小,树枝头上还浮着一层青白的霜,凉意贴着脖子往骨子里灌。华月贴心地带了一件大氅过来给他披上。沈夜正了正领扣,问:“东西都检查过了?”

“回师座,已查完了。除却随身物品,都是一些书,看着……像是德文的。”

“德文?”沈夜沉吟了一声,“还有吗?”

“还有……”华月抿了抿嘴,掏出一杆烟枪递给沈夜看,“还有就是这个了。”

那烟杆子普普通通,铜皮包的烟嘴和烟斗上有细小的裂纹,乌木杆被打磨得油黑发亮,像是用了很多个年头。沈夜拿在手上端详了半天没有说话。华月便说:“属下已经细细检查过了,没有什么特别。看来也是谢先生的……”

“这不是他的。”沈夜眼神冷冽,语气也凉凉的,“谢衣的十指很干净,虎口和指侧也不见焦黄,手上只有写字磨出的薄茧。这杆烟枪起码用了五六年,不是他这样人有的东西。”

“那师座的意思是……”

“东西有来历,你先收着。”他背过身,吩咐道,“给我去查谢衣的底细,谨慎些,不要张扬。一切有关事宜务必亲自向我汇报,不容第二人插手。”

华月心里有数,俯身道:“属下领命。”

蓝灰的天际染着一片石青色的山峦,沈夜负手立在寒霜里,眺望着那一成不变的群山,那是过去豢养他的囚笼,如今成了他信手涂抹的画卷。湘西,流月村。沈夜回来了,谢衣也回来了。这一切总归是至此而始,也将至此而终。

胸前的金属军徽泛着冬日的冷光,犹若一把刀。这把刀将劈过重重山腹,开出属于他的道。谁也不能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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